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品读 | 巴金:《第四病室》第七章(上)

巴金故居 2021-02-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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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《第四病室》讲述了一个年轻病人在医院经历和看到的故事,是一个“在这种黑暗、痛苦、悲惨的生活中却闪烁着一线光亮”的故事。巴金描写了“在那个设备简陋的医院里病人的生活与痛苦,同时也写出了病人的希望”。

  巴金故居微信公众号将连载小说《第四病室》,在闭馆期间,让我们重读巴金的作品,获得一些力量与勇气。








第七章(上)



六月九日(星期五)


  今天我觉得精神更好了。一觉醒来,我就觉得肚饿。我吃了一碗稀饭,是用白糖拌的。

  “吃饼干啊,”第六床递过一个纸包来说。他的脸色今天显得更黄,嘴唇干得结壳了。

  “谢谢你,我吃饱罗,”我笑答道。

  “你拿去,你拿去,我不吃,”他固执地说。我接了过来,放在枕边,但是我并不想吃。

  “你今天怎么样?好点吗?”我问道。

  他摇摇头:“我头有点痛,还是发热。”

  看护小姐来铺床了,病房里充满了她们的清脆的笑声。她们经过第六床床前,连床单也不拉一下,就让它乱着。我看见张小姐指着第六床跟那位举动呆板的方小姐低声讲了两句话,她们也走过去了。我们这一排的病床除了第六床外,全铺好了。

  “今天怎么啦?”第六床瞪着两眼说。我才注意到他整个眼白都带着杏黄色,眼光显得狂乱。两颊的肉不自然地微微搐动。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。他似乎想笑,但是他笑得多痛苦。

  我看他一眼,不敢去理他。心里想:他会发狂吗?

  “就不管我吗!”他自语道。

  但是张小姐捧着一盆水,方小姐抱着干净的床单一路来了。

  她们给第六床揩洗了身子,又换了床单和被单。他默默地让她们摆布着。他似乎感到了一点舒适。

  “怎么今天又这样客气?”他低声自语道。小姐们不曾听懂,也不曾注意他的话。

  汪小姐走过来,也不说什么,就把一小方纸片贴在第六床的号牌上,并且在那上面添了一块红纸的小圆牌。她又默默地走开了。

  他忽然觉得不安了。我看见他几次偏起头去看红纸牌,他似乎想看清楚那上面的字迹,可是没有用,他不能够坐起来。

  “不要动啊!”方小姐干涉道。

  “唉,”他叹了一口气,不再看红纸牌了。可是他的脸上突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,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。我觉得他似乎要哭起来了。“小姐!小姐!”他忽然望着方小姐大声说。

  “哪样?”方小姐问道。

  “请你给我带个信到××坡××器材库,找李××库员来一趟,说我的病不得好罗,”他痛苦地着急说。

  “不要紧,你会好的。你不要乱想,”方小姐说道。

  “我晓得,我要死罗,你们给我在洗身子,”他固执地说。

  “今天你转到内科去了,所以给你洗洗身子,你懂不懂?”张小姐大声开导说。

  “我没有内病,转什么内科?”他反问道。

  “你晓不晓得,你现在害斑疹伤寒,等你转到内科去医好了再来医手,”张小姐接嘴说。

  “什么斑疹伤寒,我不懂!我一定要死罗!”他说。

  “不要跟他讲,他脑子不清楚,”方小姐对张小姐说。

  张小姐点点头,他们铺好床走了。

  “我还没有死啦,你们怕什么!”第六床自语道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两个朋友来了。一个是那天给他送饼干来过的,还是那一身司机的打扮;另一个穿一件长袍,年纪更轻,似乎还不到二十。

  “今天好一点吗?”司机含笑问道。

  “你们来得正好,”第六床着急地说,好像肚里有许多话,马上要全吐出来似的;“我的病不得好啦!”

  “不会的,你好好养一下,”年轻的朋友含笑说。

  “我晓得,我一定要死,”第六床固执地说。

  “医官怎么说?”司机朋友问。“是不是他说你的病危险?”

  “医官不会讲真话,”第六床答道;他又伸手指了指头上的那块红牌子:“你看那个红牌子上面写的什么字?”

  年轻的朋友真的去看了,他说:“没有关系。是‘隔离病人’四个字。并没有说危险。”

  “不危险?他们怎么也不来看我?一个医官也没有来过,也不给我打针。我一定要死的,我晓得我要死,我并不害怕!”第六床瞪着眼说。

  “那么我们去问问医官看,”两个朋友低声商量了一会儿,最后司机朋友提高声音对第六床说。

  他们先到条桌前去找汪小姐。我看见汪小姐跟他们讲话,但是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。他们又离开条桌了。两个人商量着似乎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。他们走到门口,忽然注意到第十二床旁边立着一个大夫,便掉转身子走到第十二床床前。这是郭大夫,他在开刀之前还来对第十二床解释开刀的必要,并且劝他不要有害怕的心思。他声音温和,略带口吃,但是话很清楚而且有条理。

  “医官,朱云标的病有没有危险?是不是要给他打针?”

  司机朋友忽然插进来说,把郭大夫的话打断了。

  “哪一位?”郭大夫带着微笑客气地问道。

  “第六床,”司机朋友指着那个病人回答。

  “他不是我的病人,你去问护士长罢,”郭大夫摇摇头抱歉地说。

  “不是他的病人,就可以不管。那么该哪一个医官来管?”年轻朋友不高兴地抱怨道。

  “我们去问问那个女医官,”司机朋友看见杨大夫跨着大步进来了,便提议道。两个人走去把杨大夫迎了来。

  杨大夫看了一眼病人的牌子,温和地说:“他害斑疹伤寒,就要转到内科去了。内科的大夫会来看的。不要紧。”

  “医官,医官,”第六床声音打颤地叫道。“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?”

  “你要死?笑话。你这个病算什么?现在害斑疹伤寒的人很多,”她带笑说,她把眼光向四处看了一下。“你看第三床那个新来的病人,不也是害斑疹伤寒吗?你不要着急,不会死的。”

  杨大夫提到的第三床的新病人是昨天傍晚来的,那个时候我在睡,醒来以后我也没有留心。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内科的病人。从昨晚到现在他似乎没有讲过一句话。先前汪小姐来挂红牌子,也曾到他的床前走过。他的床前也有一个“隔离病人”的红牌子。



  “你住院好多天了?你还记得吗?”杨大夫问道。

  “两个礼拜,”第六床答道。

  “那么你这个病是从哪里来的?你在什么地方给虱子咬了来?”杨大夫惊讶地问道。

  我记起了我住院前听见人说过关于斑疹伤寒的话:这是由虱子传染的一种病,最近由过境的新兵带到这个城里来的。难道医院里也有了虱子?

  “不晓得是不是那天晚上在陆军医院得来的,”第六床说。

  “不要紧,你不要怕。内科的大夫来给你吃了药就会好的,”杨大夫安慰他说。过后她转过身朝着我问道。

  “你今天怎样?更好一点罢?”

  “好。”我点点头。

  “我等一阵再来看你,”她笑笑便走了。

  第二床还静静地睡在那里。他的儿子又拿着漱口盅来了。

  “爹,你要不要吃点猪肝汤?”他放下漱口盅,问道。

  “我不吃,”老人说。他脸朝着方木柜,侧起身子睡着,讲话时身子也不动一下。

  “你今天好一点罢,”儿子稍稍俯下头,关心地问道。

  “儿子,我好不了啊……你快去找李三爷,请他把那块地让给我……”老人激动地、用了大的力气说,声音抖得厉害,但是相当清楚。

  “李三爷那天说他还有朋友要那块地,他不会让给我们,我又拿不出钱,”儿子着起急来,打岔地说。

  “你跟李三爷说,请他看在亲戚分上委屈一点罢。我们如果不是遇到战争,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。他可怜我,少要一点钱,我来生愿意变牛变马来报答他。”

  “爹,你也不至于有什么……。我连一个钱也拿不出,李三爷怎么肯答应……”儿子带哭声说。

  “我不会好啦。我白活了一辈子。家也回不去了。想不到要在异乡埋骨。我只想有一块干净的地。李三爷那块地我看中了的。你设法给我筹点钱罢。我累了你这几年,这是最后一回了,”老人喘吁吁地说,身子不停地颤动。我只能记下他的意思,却无法忠实地写出他的口气和那几个语助词。

  他的儿子仍旧立在床前,没有回答他。

  “你快点去啊!你早点把地给我弄好,我就放心了,”老人催他道。

  “我就去,我就去!”儿子迸出带哭的声音说,忽然伸起两只手抓自己的头发,疯狂似地跑出去了。

  这一上午我没有看见老人的儿子回来。老人好像很不安地等待着。我颇同情这个儿子。老人的精神今天显然好起来了,他也许不会有危险。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儿子去做那件为难的事呢?

  午饭后不久,老人忽然大声叫起“小姐”来。汪小姐正站在第十二床旁边照料那个挖眼睛的病人,便走过去问他:“哪样?”

  “请你打个电话给我儿子,要他马上来一趟,”老人焦躁地说,中间停顿两次才把话说完。

  “电话打到哪里?多少号码?”汪小姐问道。

  “××局第二科,就在××街,”老人说,声音不十分清楚了。

  “要不要说什么事情?”汪小姐再问一句。

  “要他快,快来!”老人叫吼似地说,显然他是用了最大的力气说出来的,以后便不响了。但是过了半点钟他忽然大声叫起来。“儿子!儿子!”他只叫了两声。没有人理他。他似乎要翻身,然而他也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,过后又寂然了。从这个时候起他就再没有发过声音,也没有转动身子。他好像在睡,而且睡得很好。

  他的儿子并没有来,我不知道汪小姐电话打通没有。下午快到两点钟的时候,老郑提了铅桶进来倒便壶,他走到第二床床前,拿起床底下的便壶,平日不讲话的第一床忽然说:“老郑,你摸摸看,第二床怕不对罗?”

  “这样臭,哪个要摸他!”老郑不高兴地答道。

  “怕什么,我不是闻够了吗?”第一床温和地说,但是老郑仍然拿起便壶走了。不过他倒好便壶送回来的时候,忽然伸出手在第二床的额上、手上挨了一下。“他真的走路罗,”他自己说了一句,过后便提高声音唤道:“汪小姐,汪小姐,第二床回老家了。”

  “好的,你去喊人来抬罢,”汪小姐就在条桌前这样吩咐道。等老郑提着铅桶走了,她才慢慢地走过来,看了看第二床,又在他的额上摸了一下,才慢慢地走开了。

  过了一会儿老郑便带着两个工人抬了一副担架进来。他们很快地就把老人的尸首包好,放在担架上抬出去了。老郑走在后面,抱着用脏了的棉絮、被单、草垫等等东西。

  病室里剩下一张空的床板。汪小姐点了两根香拿过来,插在木壁的缝隙中间。

  “又是一个。偏偏我们这一边不吉利,这个月已经死掉三个了。对面一个也没有,”第九床说。

  “三个?哪三个?”第八床问道。

  “前头十一床,第二床,还有前头第五床,就是一号大清早死的,”第九床说。

  “我想起来了,就是那个内科病人,头天晚上进来,一句话也没有讲过,第二天早晨就翘辫子了,”第八床接嘴说。他的眼睛朝着我的床,似乎在回想那一天的情景。

  我打了一个冷噤。我没有想到,就在我入院的那一天,这个床上还躺着一个死人。内科的病人!他害的什么病?是传染病吗?可是我在这张床上已经睡到第九天了。

  一个灰色的影子在我的眼前一晃,老人的儿子匆匆地赶来了。他满头冒着汗,一直向第二床奔去。他大概是办好了坟地的交涉回来向父亲报告的罢。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白白的一张空床板。他的脸色马上变了。他站在床前忘记了自己地伸起两只手抓头发。

  汪小姐慢慢地走了过来,带着同情的眼光看他。她正要开口,儿子先说话了:“汪小姐,是什么时候?”他放下手来。

  “一点五十八分,”汪小姐低声答道。“抬到太平房去了。天气热,你早点安排后事罢。”其实那个老人死在一点五十八分以前,没有人准确地知道他断气的时刻。

  “是,”儿子答了一个字,他的眼圈红了。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。眼睛也失了神,牙齿不住地咬着下嘴唇。过了两三分钟,他忽然觉察出他再没有理由在空床前面站下去,便猛然扭转身子,急急地走出去了。我以后就没有再看见他。

  还不到一个钟头,这张空出来的床铺又被一个新病人占据了。这也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,不过身材高大,病势不严重,疮口在背上。

  “一个去,一个来,床铺永远空不了,倒是开医院生意好,”第八床躺在床上安闲地小声唱道。

  没有人为死去的父亲或者活着的儿子叹一口气,流一滴泪。病室里再看不到任何表示那个老人存在过的痕迹了。在这里死显得这样平常,这样不可怕,而且这样容易。






  这天八点多钟第十二床被带到手术室去。他是自己走去的。他去之前李小姐先给他剪去了左眼的睫毛,又给他打了一针,方小姐拿着牌子送他到那里去。十点钟光景,他被工人抬了回来。他昏昏沉沉地仰卧在担架上,好像还没有清醒。头上束着绷带,左眼完全绑住了,但是血还不时地透过纱布浸出来。

  小姐们忙着整理床铺。郭大夫跟着来了,他在床前守了一会儿,又走了。他刚走出病室,第十二床便发出第一声呻吟。这痛苦的叫声好像是从梦中来的,多么空虚,它的余音长久地在我的耳边荡漾。我应该明白它的意义,它对我是多么熟悉。

  “放警报啦!”第八床说,他吐出舌头做出可笑的滑稽样子。他永远保持着安闲的态度,对什么事都觉得有趣,但是对痛苦却漠不关心。医院生活似乎使他感到舒适。他好像只是为了好玩,才故意在头上竖起一只蝴蝶,而且一直把它保留到现在。他几次提过出院的话,却始终不见有出院的准备。郭大夫也从没有催过他出去。昨天我听见他同第九床讲笑话,他说:“我们两个倒是把医院当成旅馆在住罗!”第九床笑着回答他。“你比我更舒服,你还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。”

  是的,他是自由自在的。他对别人的痛苦不知道表示同情。那天我开刀回来下午打盐水针的时候,我仿佛也听见他的笑声和他的风凉话。那个时候我真想咒骂他!今天他那个滑稽的样子又引起了我的反感。

  第十二床的呻吟开始了。以后一声一声接连着。是那么痛苦的声音,仿佛是被宰割的牛羊的哀号。整个病室被这种声音充满了。连我的整个脑子也被这种声音充满了。我不能睡,不能用思想。我只有睁大一对眼睛朝四处看,想找什么事情来分我的心。

  “小姐!小——姐!”第十二床忽然叫道。汪小姐走了过来。她怜悯地望着他,柔声问道:“哪样?你痛吗?我给你打一针好不好?”

  “枕头!枕头!太高!”第十二床痛苦地叫着。

  “好,我给你取掉一个罢,”她小心地从病人的头底下抽出了一个枕头。过后她再问一句:“现在好啦罢?”

  第十二床不作声了。他静了几分钟,才又呻吟起来。声音仍然是那么凄惨,仿佛谁在抓他的心似的。汪小姐刚要走开,又被叫声止住了。她站在床前,带了一点张皇失措的样子,她似乎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来减轻病人的痛苦。她却默默地用右手的两根小指头挑她右边的发鬓。

  但是郭大夫又来了。郭大夫客气地招呼她的时候,她脸上紧张的肌肉松弛了,她仿佛得到了救星似的,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。她听见第二床在喊“小姐”,便趁这个机会离开了第十二床。

  “冯永康,你痛吗?”郭大夫把头俯下去,温和地问道,他叫出了病人的名字。

  “我痛得要死!”第十二床答道。

  “你忍一下罢,过些时候就会好的,”郭大夫安慰他说。

  “忍不住啊!”第十二床绝望地叫道。“郭大夫,你给我想个办法啊!”

  “你不要怕,我在这里,我会给你想办法。你不要着急啊。开刀后总不免有痛苦的,”郭大夫温和地说,不过我觉得他的声音并不是平静的,里面似乎含了一点焦虑。我猜想:难道病人的情形很严重吗?

  眼科的女大夫来了。她站在病床的右面,郭大夫吩咐她守着病人,他去拿了验血压器来给病人验血压,结果似乎增加了他的焦虑。我看见他伸起右手轻轻地搔着前额,现出思索的样子。然而这只是两三分钟的事。过后他俯下头去解病人头上的绷带,一面对女大夫说了两句话,女大夫到药橱那边去了。绷带解开后,他又揭起纱布(女大夫拿了他需要的东西回来了),把这一叠血淋淋的纱布丢到吐痰杯里去,再换上新的纱布,他用手指轻轻地按住它。病人仍然在呻吟,痛苦似乎并没有减轻,忽然叫着要喝水了。“快,快给他吃,”郭大夫抬起头朝站在对面的女大夫说。

  “是,”女大夫低声应着,就顺手拿起方木柜上的茶壶,把壶嘴放到病人的嘴边去。病人吞了两口水,便动一下头,说:“不吃罗。”

  “不要动!”郭大夫阻止道,这是在病人摇动头时候说的(其实病人也只能微微地动一下头,或许只能够做一点动头的姿势)。过后他关心地问道:“你现在好过一点罢?”他另外换了一张湿脸帕,放在病人的额上。

  “难过啊!”第十二床痛苦地回答。

  “不要紧,过一阵就会好的,你多忍一下罢,”郭大夫柔声安慰说。他用英语跟女大夫交谈了几句话。女大夫走了。

  “今天把郭大夫吓坏了,”第八床伸着颈项向第十二床这面张望,他吐了吐舌头,仿佛觉得有趣地说。

  “郭大夫总是这样小心。那次给我打了针,反应很大,一下就烧到一百零四度,把他吓得不得了。他也是亲自守在我旁边,给我敷‘冷敷’,给我喝水。等到后来我热度降低了,他才放心走开,”第九床接着解释道。

  “怎么,你打‘九一四’反应那样大?”第八床笑着问道。



  “那次是第三针,浓度不同罗。一针比一针厉害。譬如上次打零点一五,下次便打零点三,这样加起来的,”第九床一翻身坐起来,双手抱着膝盖,不住地霎眼睛说。

  “你当初害眼睛的时候,你也想不到是这种病罢,”第八床说。

  “我怎么会想得到!我连玩都没有玩过,说句良心话,我还没有挨过女人。不过郭大夫一检查就知道是那种病。起初我还不承认。后来郭大夫问起我父亲,我就没有话说了。我父亲在时倒是爱逛窑子。他得了病传给我了,说不定要害我一辈子,”第九床带了点苦恼地说。

  “怎么说一辈子?你这次不是就可以医好吗?”第八床说,他的声音始终是轻快的声音,他邻人的苦恼并不会引起他的同情。在这个充满痛苦的角落里,他的愉快的心境似乎从没有被扰乱过。现在他的嘴角又挂上得意的微笑了。

  “他妈的,我受不了啊!”第十二床忽然痛苦地叫起来,声音特别高,有点像哀号了。

  “冯永康,你再忍一下,过一阵就会好的,”郭大夫温和地说,他又换过一叠纱布了。他皱起眉头,脸上罩着一股阴郁气。他也够辛苦了。

  “我痛啊!我忍不住!郭大夫,你救救我!”第十二床哀求地说,多么空虚、多么痛苦的声音!

  “这是要痛的,你只有忍一阵。我在给你敷‘冷敷’。你不要怕痛。现在给你打一针好不好?”郭大夫俯下头小声说。

  “你给我止住痛罢,我实在忍不了啊!”

  “密斯李,请你去——”郭大夫下面的话被我的耳朵滑过去了,我不知道他吩咐李小姐做什么事(李小姐是在女大夫走后过来的),我只看见李小姐走到药橱那边去。过了一些时候她拿着药针来了。她在第十二床的膀子上打了一针。

  “打过针,你会觉得好一点,慢慢地就会觉得不痛的,”郭大夫说。他的话刚说完,昨晚来过的第十二床的朋友来了,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跟在他后面。

  这个朋友带着兴奋的脸色急匆匆地走进来。可是他一看见病人的面孔,大夫的脸色和周围的情形,不觉吃了一惊,站在床脚边,半晌才问出一句话:“医官,他不要紧吗?”

  “不要紧,过了今天就会好的,”郭大夫说道。

  “冯永康,冯永康,”那个女人挤上来,大声叫道,她把李小姐的身子稍稍碰了一下。

  “不要大声喊,让他安静一下,”郭大夫抬起头,略带警告地说。

  “这是他屋里人,才赶到的,”朋友在旁边解释道。

  “冯永康,冯永康,我来啦!”女人压低声音,又唤了一遍。

  “啊,我看不见。我跟××说叫你不要来,我有朋友照料……啊,他妈的,我痛得要死!”第十二床断断续续地呻吟道,他伸起右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,好像要抓到他妻子的手一样,但是马上又力竭似地垂下去了。

  “我原先也说不来,后来碰到有便车,就赶来啦!你不要紧罢?”女人说,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些,眼里已经包了一眶泪水。这是一个相貌极普通的女人:长长脸,微黑的面庞,嘴唇包不住上牙,靠近门牙的右边两颗牙齿是假的,发着灿烂的金光。

  “我不晓得,……哎哟!”病人痛苦地叫一声,他的胸膛稍稍往上挺一下,过后又睡平了,他那声惨痛的叫喊有着很长、很长的余音,整个病室的空气都被它搅得变成悲哀的了。

  “不要再跟他讲话,”郭大夫责备那个女人说。

  “他眼睛还在流血,不要紧罢,”女人稍停一下,又压低语声问道。

  “要他安静睡着,不要说话,不要动,血才可以止住。你们再讲话,我就没有办法了,”郭大夫焦急地说,他似乎要动气,但是又勉强忍住了。

  “冯嫂嫂,你不要再说了,让他多休息一阵罢,”朋友在旁边劝道。

  “我不说啦。不过我听不得他叫喊,我心里过不得……”女人回答说,她一面埋着头揩眼泪,过后又抬起脸来向郭大夫问道:“医官,他眼睛会不会瞎?他以后还能不能开车子?”

  “不会瞎,右眼保得住;不过开车子会不大方便罢,”郭大夫皱着眉头回答了她的问话。

  “我接到他的信,只说他左眼有点毛病,怎么晓得他会病到这样,眼睛挖得血淋淋……多可怕,亏他受得住……医官,你救救他啊!”女人仍然不闭口,不管郭大夫怎样表示不要她多讲话,她还是哭哭啼啼地信口讲下去。

  郭大夫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搐动着,他短短地回答了一句:“不要紧的。”他的忍耐的限度到了。他并不看她,却向着那个朋友说:“请你把这位太太带出去,找个地方给她休息一下。我怕她受不了。并且对病人也不好。”他说完,就把头俯下去,拿起贴在病人额上的湿脸帕来。

  那个朋友果然把病人的妻子带出去了。李小姐转过头,目送着他们的背影,郭大夫抬起头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。我也跟着他吐一口气,好像我自己在长途旅行以后,得到片刻的休息似的。

  病人的呻吟就没有停止过,但是他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了。我注意到郭大夫的皱拢的眉尖也慢慢地舒展了。到了刘小姐来代替李小姐的时候,我听见李小姐对郭大夫说:“郭大夫,你也该休息了,你还没有吃午饭啊。”

  “我不饿,”郭大夫笑答道,他那个塌鼻头显得非常可爱了。

  “郭大夫,我们会好好看护他的,你放心罢,”刘小姐笑着说。这个难得笑的女孩居然和善地笑了。

  郭大夫迟疑了一会儿,过后说:“好的,我等一等再来。”他踏着稳重的步子走了。




选自《巴金全集》(第八卷)1989年版,人民文学出版社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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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张瑞琪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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